知道今晚的暴雨还是在几天之前。周二还是周三下班后,他一如往常开着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回家。在最拥堵的时段挤出地下停车场后,小货车冒着烟蠕动在红绿灯之间的楼宇中。那个下午天气好得离谱,天上没有半点云。堵在桥上的时候,湖面上跳跃的波光不停地往车窗里面蹿,就在这个时候,车里的广播告诉他 Yakima 地区有雷暴和山洪警告,让往来的车辆注意避让。尽管他住的小岛上确实连年降雨丰沛,可这样的晴空下还是很难想象东边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会是怎样一副雷雨的景象。
从他家去到 Moscow 需要一路往东。不是俄罗斯那个 Moscow ,是 Idaho 边上那个,种土豆那个 Idaho。每当别人问起时,他总是重复着一样的话语。可那里到底有什么呢?他自己或许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每次提到 Moscow 之后,大家的话题就顺势转到了俄罗斯,或是前苏联,转到了牢不可破的联盟,进而转到了冷战;亦或是聊起了土豆,然后聊起了火星救援,聊起了银翼杀手或者是沙丘。反正到最后也没人问他为什么要去 Moscow ,他自己也就不再去细想。
启程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和每次公路旅行前一样,他习惯先去加满一箱油。无论之前油箱里还剩多少,加油这个仪式总能让他内心感到安全和踏实。从加油站里抱一箱水去结账的时候,收银小哥正在盯着手机看球。他尽可能的让自己不要往那个方向看,可还是瞥见了输球的瞬间。每次看的时候总会输球,每次都是,他很难不把球队的失利归因到自己身上,即便这根本毫无根据。但总隐隐觉得这一切像是诅咒,越是喜欢的就越想去关注,关注得越多越仔细,事与愿违就发生得越频繁。他试着让自己不去想刚才的球赛,吸了一大口巨无霸套餐剩下的可乐,准备往 Moscow 的方向走。
周二的好天气延续到了今天,这在他住的地方已经实属难得了。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傍晚的天上多了好多云。用余老板的话来说,这算是 Constable’s Clouds,云层厚厚的,底下的阴翳和向阳面的色彩有着明显但和谐的差异。晚霞总是美好的,特别是到快日落的时候,太阳的余晖会照得天空格外艳丽。正好他是一路向东,夕阳在他背后。所有的余晖从他身后投射到他身前,把视野里的一切都铺上了一层温暖的粉红色。天色慢慢暗淡了下来,镀金的阳光逐渐从路面升到树尖,进而升到了旁边的山上。上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还是冬天,公路两旁的山上全都是皑皑的雪,转眼已经是春末夏初了,之前滑雪的山坡如今长出了厚厚的草甸。
他之前听人说他住的那块地方有一些奇怪的名称,比如 City of Destiny 或者 Emerald City,翻译过来就是宿命之城或者绿松石小镇什么的。他习惯于把外界的观察往自己身上揽,比如宿命指的可能就是被他喜欢的球队总是难逃输球的厄运,而绿松石指的也许就是他今天看一路上都枝繁叶茂山林苍翠。或许平常堵在红绿灯之间和去滑雪的路途上不曾留意,今天趁着晚霞,他第一次仔细观察了这绿松石的层次和色彩。随着最后一点余晖,他的目光从草甸到树枝再到山顶残雪间的松柏,暖暖的金黄略过了最后一点的翠绿,奔向更远的山峦。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路的尽头划过了一道闪电。
忘记是《天空之城》还是《风之谷》里面有一段,说当人驾驶飞行器穿过了一团乌云时,乌云内部黑得不见天日,但时不时会有电闪雷鸣在其中横冲直撞,每一次的闪电都把脸上的畏惧和恐慌照得无比清晰。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驾驶飞行器畏缩在乌云里,而是躲在他的小货车里,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天气骤变得毫无信义,刚刚还拍着肩膀的晚霞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远处的闪电也一下子蹿到了四周。闪电每闪一次都能泾渭分明地看见其蜿蜒有力又捉摸不透的线条,从云端劈下来的瞬间,一束强光从天空汹涌而下点亮了整片原野。这样的闪电每数秒就会在四周任意一个方向出现一次,从不同的角度照亮周围这片麦田,仿佛盲人摸象一样,试图用着一次次的曝光帮他一点一点的补充这片田野的全貌。
从家去往 Moscow 的路途很远,Yakima 正好是中间的一个适合歇脚的地方。这是个河边的小镇,四周环绕着无尽的麦田,只是在这雷雨的夜晚,麦田的形状只能留给他在脑子里构建,而眼前目之所及,只有冰雹一样砸向前窗的雨滴。他几年前也遇到过一次像今天这样的暴雨,好像是从 Cleveland 往 Toledo 的路上。只不过那天的黄昏更浑浊,有点像《银翼杀手2049》里的样子。进入到雷雨里的时候他紧张极了,手僵硬地攥方向盘,手心都是汗。好在当时车里放着 Chet Baker 的《Autumn Leaves》让他舒缓一些。那次的公路之旅也的确是在秋天,只不过好像是在初秋,没有深秋娴静的红叶,只有夏末躁郁的雷暴。
他在搬来这里之前也在热带住过一段时间。那里的雷雨相当频繁,可能因为那里总是夏天的缘故。他曾经住的地方开门是一片草坪,每当夜晚暴雨的时候,雨水总能把草的清香冲刷出来。每次开门去走廊的时候,房檐把雨水遮出一帘水幕,而幕布背后总感觉像是个迷离的异世界,芳草的清香从这异世界的入口透过帷幕向他的世界侵袭而来。
广播里面对谈的人声在这样的雷雨里面已经难以辨识了,这样的环境下爵士乐说不定是个更好的选择。和阿九九不一样的是,他更喜欢人声哼唱的爵士腔调。他之前看村上春树的时候读到了不少爵士乐名曲,印象很深的比如 Thelonious Monk 的种种。但他听了几次之后还是切回了 Chet Baker,比如现在正在播放的《Everything Happens To Me》。
上一次听这首还是在纽约的地铁上。那是他第一次去纽约。可能受到 Woody Allen 那些电影荼毒太深,他总觉得纽约就应该活在 George Gershwin 那明快而忧郁的曲调当中,就像那个时候他和 Diane 刚开始了一段短暂的恋情,但并不知道几个月后就被删掉了所有联系方式。他去纽约的时候也正是初秋,只不过并没有赶上下雨,不知道这倒是算是好事还是不好。大都会的雨天总是被浪漫化的,曼哈顿街上淅淅沥沥,井盖缝隙里冒出阵阵白汽,来往的人群举着伞穿梭其中。要是从街边的咖啡馆里或是办公楼的落地窗旁远远遥望,这一切都是诗意且可爱的。因为无论是咖啡馆还是办公楼,在其中都是温暖干燥且安全的。人们不用担心雨水是否沾湿衣帽,不用紧张泥泞弄脏鞋袜,不用在风力瑟瑟发抖等公交挤地铁,也不用害怕往来的车辆溅起的污水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可当时在纽约的他并没有想那么多,一部分的心思总是盼着下雨,看看臆想里面雨中的曼哈顿,再躲进天文台里。
距离 Yakima 的汽车旅馆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路上的横风拍着小货车老朽的窗户,窗外的雨又更大了一些。他又吸了一口可乐,车里的音乐跳到了 Martha Tilton 的《Exactly Like You》。他隐约觉得面前这场暴雨像是一座迷雾森林,他仿佛并不能确定这条路到底会带他去到哪里。不过躲在小货车里的他全身干燥且舒爽,在电闪雷鸣潮湿泥泞的空气中,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心里念叨着,这也许是他能想到的最棒的天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