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好莱坞往事
看预告片的时候我也一度以为这将会是另一部《好莱坞往事》。看上去同样也是讲好莱坞的那些纸醉金迷和电影发展历史中的人来人往,甚至同样也有布拉德皮特和玛格丽特罗比领衔,似乎别无二致。但看完之后觉得达米安这次和昆汀三年前那部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电影。且先不提时代背景的不同(昆汀那部着眼于通心粉西部片和波兰斯基《罗斯玛丽的婴儿》的六七十年代,而达米安则聚焦于从默片转型有声片的二三十年代),两部片子对好莱坞的态度在我看来是有很大差别的。在昆汀的导筒下,好莱坞只是一个大背景,电影本身才是叙述的主体。如果将其用绘画做类比的话,电影这个世人皆知却无比难以具像化的概念是所描绘的主体,小李子皮特小丑女所扮演的角色是画家昆汀的笔触,而六七十年代好莱坞则是解释为什么昆汀用的是蛋彩而不是水粉的大背景。可这一切在本片里是不一样的。电影是达米安所想谈论的主体,可并非唯一主体。好莱坞本身在我看来同样也是导演叙述的主体,而非背景。片头字幕之前将近二十多分钟酒池肉林的party戏就是对好莱坞的一个面部特写。将近一个世纪之前的好莱坞是那个令人向往又让人作呕的癫狂模样,而当下的好莱坞又何尝不是呢。
对于好莱坞,乃至洛杉矶,我一直觉得达米安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这一点从他电影镜头里就能看出一二。《La La Land》开头那场长镜头,烈日下堵车的高速路是燥热无趣且嘈杂的,但看是被禁锢在高架桥上动弹不得的加州人又纷纷衣着靓丽生命力旺盛,唱出 “The rhythms in the canyons that’ll never fade away” 般的曲调;本片开头滋养出荒淫无度不计后果的party的洛杉矶,在人去楼空喧闹之后也会带来最如幻似梦的日出时分。
这一定程度上我觉得也引出了导演对于好莱坞乃至电影本身的态度:这里有着浮夸放纵以至于令人作呕的极度癫狂。比如开头的那场纸醉金迷又淫乱不堪的party,比如Manny第一天到片场时看到中世纪战场上血肉横飞乱作一团甚至害演员殒命的片场。但在一切的混乱与疯狂之后,总能让人看到那么一丝单纯质朴的美好。比如淫乱party之后的Nellie在收到片场邀约后奔跑出门迎接加州粉紫色的清晨,比如Manny拿到摄像机一路飞奔回来赶上最后余晖的那场接吻的镜头,都是那样的美妙那样的magical,仿佛之前一切的混乱和癫狂都是值得的。这帮人口中magical的好莱坞无疑是这样的,Manny和Nellie嗑嗨了之后眼睛泛光谈论到的电影本身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关于导演
和他的前作们一样的是,达米安依旧是野心十足。对于这部片子而言,他的野心不仅仅体现在他的浮华的镜头语言上,也体现在他的叙事上。这是我看过他的片子里面第一次尝试多线叙事的(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这部片子时长与前作相比长这么多),并且仅可能保持了他之前的镜头水准。拿开头的长镜头举例吧,之前《La La Land》开篇也是一个(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可那段长镜头感觉更多是单纯炫技的,整个长镜头,只有音乐和群像,没有人物,叙事效率略等于零。而今次的长镜头一上来就几乎明示了哪几个是本片可能的主要角色,并且在摇镜头的过程中把几个人物的初始关系都能挑出来点一下,而且整个过程并没有以牺牲群像和音乐为代价。开片长镜头的整体观感和技法与《La La Land》相比我觉得是高明了不少。
另外值得一提的一点是对景深叙事的运用。最直接的例子还是开片party时Manny和别人在画面上一左一右交谈时,两人中间还有一个完整的背后宾客的淫乱特写。同样是在party时,Sidney Palmer和乐队的同伴交谈时的背景也能看到侏儒的表演。在之后第一天片场的时候,前景是Jack Conrad和剧组人员焦头烂额,背后虚景是一帮群演乌合之众乱作一团的样子。这些镜头语言在导演前作中都难觅踪迹,在本片中屡见不鲜。
不过夸归夸,改吐槽还是得吐槽两句,导演除了叙事表达欲丰沛之外,对炫技是也是很执迷。开片party好是好,但总感觉吧,拍摄手法和被拍摄的主体一样的过分华丽。就像一个建筑系学生刚接触到新的设计流派,便总想方设法把新学的东西找个缝也得塞进自己下一个作品里一样,达米安总想着办法把新的一套拍摄手法见缝插针地塞进每一场戏。对于这样的学生,教授们习惯说你这个作品设计多了。对于这样年轻气盛的达米安,我觉得他多少有些被其自己所痴迷的技法裹挟的样子。
关于梦境与超现实
关于party戏,让我印象深刻的不只是开头那场,还有后面Manny被James McKay带去隧道里的地下party那场。说实话,托比马奎尔所饰演的James McKay第一次出场的时候我就觉得多少有点不对劲。这种不对劲不是指其为人阴险不老实,而更多是指不真实。场务给Manny打电话说钱有找落了的时候,Nellie正在他家手舞足蹈抽嗨了。那个场景里面我觉得不仅Nellie是不清醒的,Manny自己也多少有些不清醒。换句话来说,他可能已经入梦了。而James McKay带他们去地下party的时候,眼前的现实愈发像是梦境,是超现实的。他们见到巨人之前,先后穿过了无数癫狂的宾客,戴着面具的性奴,全是《象人》一般的畸形马戏团,和一条巨鳄鱼。没有一个意象是属于三十年代流光溢彩的洛杉矶的,而每一个意象都是典型的噩梦标配。这是Manny的噩梦,也是一个对旁观者近距离窥视好莱坞光鲜亮丽背后之后的噩梦。如果回溯一下为什么Manny会出现在这个地下party,那也是直指Nellie放荡的生活方式。如果说好莱坞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片场的表世界,是如幻似梦灯红酒绿的;那另一个就是地下party的里世界,是欲望赤裸龌龊肮脏而难以逃出的。无论是那个世界的好莱坞都有着极强的自我毁灭倾向,地上的Nellie用毒品酒精和赌博枯竭了自己的事业与才华,地下的怪胎性奴鳄鱼和巨人让宾客声嘶力竭迷失自我。
另一个超现实的段落是1952年的Manny重新回到影院那场戏。在影院里的Manny看着《雨中曲》(值得一提的是,《雨中曲》也的确是1952年上映的),而其中的情节和他自己过去在Kinoscope的人生经历极其吻合的。在片厂老板说需要有声电影的那些话他自己听着Jack Conrad亲口说过,片中女演员不习惯话筒位置所造成的收音的麻烦他也曾目睹Nellie经历过,甚至《Singin’ in the Rain》的主旋律响起的时候其实他在片场和时任配乐乐手的Sidney Palmer还有过交谈。虽然他很久没有回到洛杉矶没有去过电影院了,但当这些桥段向他袭来的时候,他看到了Nellie第一场戏的眼泪,他看到了自己在片场第一天余晖下的Jack Conrad。作为观众眼睛的Manny在整场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和我们互换了角色,成了真正的影迷,所有那些影响你我影响影史的电影从Manny眼前闪过。他看到的一个无比虚幻的影像世界,像巴比伦一样的虚无缥缈;与此同时他所看到的又是无比真实的影像世界,像巴比伦一样世人皆知。无论你我是否错过了《2001太空漫游》《黑客帝国》或是《阿凡达》的上映,无论我们生于哪个时代,这些影片都会是在影迷生命中真切存在的瞬间。
关于自杀的乔治
George在片中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小人物,没有多少镜头和对白,更没有他的视角。但之所以需要把他特别提及,主要是由于他是Jack Conrad的暗线;或者往大了说,他也是片中几乎所有人物的命运征兆。
从表面上看,他是Jack Conrad的好朋友,或者更像是那种废柴一样的朋友。他的每次出场都是沮丧颓废的,每次都是女人离他而去,每次都是郁郁寡欢哭丧着脸。而Jack Conrad每一次都是想方设法逗他让他振作起来。跟George的颓靡相比,Jack Conrad总是那么积极乐观。事实上,Jack Conrad何止是乐观,他简直是勇敢激进的。在party之后Manny开车送其回家后,他站在阳台上对懵懵懂懂的Manny发表了长篇大论。他说电影不应该仅仅是现在的样子,他不想跟比弗利山庄那帮衣着华贵无聊的人一样,他希望自己的电影哪怕当下不被看好,只要未来的观众看到之后能够跟他隔空击掌感叹一句 “Eureka!” 就够了。作为一个功成名就,在好莱坞名利场这么吃得开的当红炸子鸡,他这番言论无异于当今语境下的阿汤哥说碟中谍没意思,自己想拍的其实是博格曼费里尼塔可夫斯基。而就是这么一个进步的成功的红极一时的影星,最后还是被他想造就的时代所淘汰所遗忘了。回到1930年,在厕所的他偶然听到别人提到有声电影之后,他就立马回去打算投身于默片到有声片的变革之中。可作为先驱的他并没能避免自己后来有声片的失败。以至于影评家Elinor后来采访他时,问到自己是否怀念默片,他自己倒是先沉默了。也许Jack Conrad怀念的不是默片,而是那时候受欢迎的自己。从现在的角度回望过去,他的努力并没错,但这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在George自杀之后,他赶走了自己高高在上的百老汇演员未婚妻。他说George是第一个欣赏他才华的人。George也许废柴,也许巨婴,也许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但无论怎样Jack Conrad都需要他,需要这个患难之交的朋友,需要一双肯定自己的眼睛。而现在,这双眼睛消失了,随之消失的是片方和观众对他的喜爱。在和影评家Elinor的最后一次对峙之后,他很清楚的意识到他可能没法再往前走了。在同样落寞的Lady Fay告诉他打算去欧洲闯荡时,他不再像从前一样乐观勇敢了,他问Lady Fay愿不愿意帮助他此时的妻子/未婚妻(或未来的寡妇),他不会去希腊看美妙的建筑了,他不会在威尼斯或是布拉格与Lady Fay相遇了。他想念George,一心向前看的Jack Conrad此时决定望向身后,他累了。
这是全片的第一个主要人物死亡,而之后其他的主要人物也开始各自逐渐鞠躬转身,退出舞台。想到谢安琪的《年度之歌》,里面唱的大概也是这番境遇。
回望昨天剧场深不见底
还是有几幕曾好好发挥
还愿我懂下台的美艺
鞠躬了就退位
起码得到敬礼
关于没有过去的人
Nellie第一次在片场一鸣惊人的那场哭戏之后,导演惊讶的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能要哭就哭,要几滴眼泪就能几滴?为什么你的眼睛总能准备好眼泪?这在片中是非常简短的一段对话,甚至一抹就过去了。Nellie无疑是有表演天分的,第一次试戏就能大放异彩,至于为什么,不重要。She is a genius, period. 可事实上Nellie尴尬地笑笑说, “I just think of home”. 我觉得这其实挺有意思的,因为我们并不了解Nellie的home,也并不了解Nellie的过去。感觉有点想《盗梦空间》里面说的那样,我们往往无法想起梦的开头。对于Nellie,除了她在纽约的时候在精神病院见她妈妈那一场戏之外,我们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
事实上,我们对片中几乎所有人的身世都一无所知。Jack Conrad在初次亮相之前就已经是大明星了,Lady Fay在片头开嗓独唱的时候已经万众瞩目了,Sidney Palmer在长镜头摇到他脸上之前已经在爵士乐队先声夺人了,哪怕Manny在运送大象之前的生活,导演也不曾交代太多。只是和Nellie在车里顺嘴提了一句说小时候和家里人从墨西哥跨越边境来到了美国,家人们都生活在洛杉矶,开车过去看看打声招呼也不会太远,但也从来没真的去过。Nellie顺着他说,是啊,you are on your own。电影是关于你的,或者说对于电影而言,只有你,且现在的你,是重要的。你的过去,或是你的将来,对于电影而言都并不重要。
想起一个关于《泰坦尼克号》和《革命之路》的一个玩笑,说既然男女主演都是小李子和凯特温斯莱特,要是《泰坦尼克号》里面的Jack和Rose都活了下来,那他们的婚姻生活会不会就是《革命之路》呢?当然电影并没有这些如果,因为《泰坦尼克号》里Jack是没有未来的,也不需要有任何未来。卡梅隆需要Jack在爱情最灿烂的时候死去,达米安需要Nellie在没老去之前跳着舞消失在夜幕里。
说回本片,Jack Conrad在得知自己已成米高梅的昨日黄花之后愤怒地跑去找影评家Elinor讨要说法,Elinor也放下手上的赶稿坐在Jack面前跟他有了一段谈话。这段谈话我觉得非常重要,因为它不仅一定程度上促成了Jack Conrad最后的自杀,也让导演借影评家这个角色之口说出了他对电影这个产业的看法。Elinor意思上说,其实你早就过气了,只是你现在才意识到而已。不过没关系,你迟早会过气的,以后的世界上还会有成千上万个Jack Conrad,也会有千万个我这样的影评家,而他们也终会过气。大家会忘了我们,不过不会忘记电影,因为电影是一个概念,只要有人去做,它就会一直存在。其实听原本的英语对白不难发现,这段对话和开头party时Manny和Nellie躲在房间嗑药聊对电影的憧憬的那段对话高度相似,句式是对应且工整的。前后两段对话都提到了Movie is bigger than this, bigger than life. 只不过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电影要大于彼时他俩卑微不堪又孑孓无趣的生活,第二次出现的时候电影要大于任何一个影星,任何一个个体。
这让我想到《Hamilton》里面Alexander Hamilton唱的那样,“I wanna build something that’s gonna outlive me”. 我看的时候觉得这大概就是导演在最后那段超现实的混剪里面想说的吧。
Movie did outlive all of them.
May it outlive all of us.
电影是造梦的,逃避现实的,大于生活的。希望它也是大于任何个人的,是经久不衰的,是生生不息的。